第五章亡后之冠
羽若事后回想起来，诸般厄运，连番噩耗，都是从及笄一个月前开始的。那时，正满心欢喜筹备及笄礼的自己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狄后薨逝可以令自己的世界天翻地覆。
皇后薨逝，丧仪隆重。大乾后宫。缟素一片。椒房殿，昭安皇后灵堂前，哀声连连。一顶镶嵌九宝，璀璨夺目的錾金凤冠端端正正地供在灵前。
七日前，怀有三个月身孕的昭安皇后深夜惨死在自己的寝宫。守夜的宫女记得，子时，还曾伺候皇后茶水。当时皇后除了面色更显苍白并无异样。然皇后自有孕以来，一直气血不足，面如素缟，天天靠脂粉掩饰，日日命太医开药调理。身边伺候的人也就不疑有异。不想，到了寅时，皇后突发恶疾，深更半夜，头戴九华凤冠，死在妆台之前。身边伺候的人都惊诧莫名，等当值太医赶到，皇后早已气绝。形如枯槁的尸体上，挂着那顶绚丽耀眼的凤冠，愈发显得悚目。而一尸两命，妻死子亡的皇室惨情，对于镇帝来说，竟然已经是第三次了！这怎不令人惊骇不安！毕竟，这已经是本朝死去的第三位皇后了！同样来自赤狄，同样怀有身孕，同样死状诡异，同样戴着九华。
于是，风言风语又一次在前朝后宫弥漫开来。人人都道，那九华凤冠乃伤身夺命的不祥妖物！专克有孕之妇，专伤皇族血脉！
说起来，这凤冠本是赤狄皇后的陪嫁之物。赤狄宣称，世子无申途经黄帝陵边的桑林，见一只五彩巨鸟栖于枝头，举弓射之，远处只闻重物坠地之声。赶上前去，不见巨鸟，地上却落有一匣。打开匣看，只见一顶凤冠耀眼炫目：以纯金錾刻为底，累丝镶珠为翅，居中的错金凤钗上嵌有龙眼大小的金猫眼。环绕着八个凤翎分别饰以冰翠、红珊、血珀、绿松、蓝宝、青玉、碧玺、紫晶。众人的惊叹声中，空中传来一个空灵的声音：嫘祖九华，母仪天下。于是赤狄认定，这是黄帝之妻嫘祖之物——九华凤冠。无申将九华凤冠带回，给当时待嫁的长姐，姜乾的元后昭德做了陪嫁。寓意其母仪天下，正位中宫。
不想，戴着嫘祖凤冠进宫为后的昭德临产暴毙，半年后进宫的继后昭靖也同样孕中而亡。而且，她们死时，头上都戴着这九华凤冠。如今的昭安皇后又是如此！又怎怪这凤冠被人指为不祥妖物！
昭安皇后一去，原本龙体健旺的镇帝便生了一场大病，滴水难进，药食俱废。几天内，头发竟白了大半，看起来老了十岁。帝后伉俪情深，镇帝一向厚待狄后。与元后昭德相敬如宾，又对继后昭靖恩宠有加。到了昭安进宫，都说皇帝对这个刚满十八的芳龄少女动了真情。皇帝为她新建宫苑，大兴土木。珠玉珍宝，颁赏无数。昭安喜欢热闹，宫中夜夜歌舞笙箫。昭安喜爱赏花，天下进献仙草奇葩。昭安爱吃狄菜，驿路上每日车马不断。人都道这位年少的皇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既是得益于青春貌美，也是得两位前皇后的荫庇。皇帝仿佛是把对昭德、昭靖的所有愧疚和思念都化作了对昭安的爱恋与眷顾。这一次昭安有孕，皇帝早就悬了心，膳食亲尝，汤药亲试。随侍太医就安排了三班。补品药膳更是车载斗量。奈何千般小心，万般呵护，皇后还是这样撒手人寰。也难怪镇帝一蹶不振。
即便重病在身，皇上还是强撑着到皇后灵前大哭了三四场。实在动不了身，也要派首领太监陈柯前去代为上香。更有司礼官每日奔走在帝后两宫中督办皇后丧仪。而宫中位分最高的三位妃子，容妃、德妃与丽妃，则奉旨守灵，不敢有片刻敷衍。
这一日陈柯伺候皇帝进茶，刚劝皇帝喝一点燕窝粥，便被摇手打断。
“去赤狄的使臣都准备好了吗？”
“回禀陛下，都已安排妥当。给赤狄王的慰问礼也都按陛下的旨意安排好了，金十万，锦千匹，珠百斛，奴仆工匠五百，粟米种子万斤。比前两位皇后的更加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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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摆摆手，道：“也罢了，不过是些无用的东西。”
“只是……”陈柯迟疑着，在皇上的示意下，才继续开口：“若狄王问起皇后的死因，可还是照实说么？”
“自然！”皇上口气决绝：“难道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吗？皇后的死状，早就传得天下皆知了，又岂能瞒得过她的族人。你让使臣告诉狄王，朕准备把那九华凤冠为皇后陪葬。且立誓，终身不再立后！”
听闻此言，陈柯不由一怔。皇上现在尚无嫡子，如今就说出不再立后的话，似乎不妥。但他自幼侍奉皇帝，对镇帝的脾性拿捏得极准。他抬眼望见镇帝的脸色，便把已到嘴边的疑问生生咽了下去。转身去向使臣传旨。皇帝立后与否，似乎还可商榷，但将那顶穷奢极欲的九华凤冠长埋于地下，也许是对它最好的安排。
皇后的灵前，三妃早就跪得腰酸背痛，哭得口干舌燥了。她们早就没有心情守在这白幔遮天的椒房殿里。接连三个狄后离奇而死，背后的真相，将来的前景，无不牵涉着每个人的荣辱兴衰。任是谁也不能安然地置身事外。姜乾赤狄还能否和平相处？后宫今后谁主沉浮？皇上到底有何打算？狄族还会再送来公主和亲吗？九华还会继续作为皇后之冠留在宫中吗？三个人心中都有些迷惘无措。想想三位狄后生前的风光荣耀，再看看如今灵堂内的凄风惨雨，这后宫从来都没有什么安宁祥和，生死荣辱往往都在一念之间。
最年长的容妃，已经进宫六年了。当今还是太子的时候，她便已经陪伴在侧。算起来，她今年也已经二十有一了。她是大乾大将田永的长女。从小生得冰雪聪明，娥眉曼睩。幼年跟随父亲行走军中，看遍杀伐决断，览尽生死豪情，养成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气度，被阅军的姜乾帝一眼看中，选入后宫，为太子侧妃。而容妃的性情清冷，在后宫这种美女如云，上下争宠献媚的所在，这样的性子，难免有些吃亏。当今皇上对她，从来谈不上隆宠，但颇有几分敬爱。这些年后宫诸美起起落落，你来我往，连皇后都换了三位，而只有她根基深厚，地位永固。当年皇上登基，因为赤狄与姜乾在当年并肩作战时，两族世祖定下世代通婚的盟约，所以皇后之位必要留给狄女。而容妃正是皇上登基后加封的第一位皇妃，其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德妃，本是昭德元后的随嫁媵女。同样来自狄族，只不过并非皇室之后，乃是宗亲之女。因为生得娇艳动人，被选为公主陪嫁。几年间，从小小的媵女，翻身成为后宫一人之下的主子。德妃多年来隆宠不断。元后入宫，她是侍妾，继后来时，便已经封为美人，等到庶后进宫，她已贵为德妃。虽然在后宫地位日益显赫，但她侍奉三位皇后却同样谦恭小心。对待比自己晚入宫，又年少的昭靖、昭安皇后也从无怠慢。
丽妃，出身小吏之家。生得妩媚多姿，身段婀娜。虽然出身不高，丽妃的命相却是不凡。据说，她出生前，母亲曾梦见月亮入怀。有世外高人断言她乃是玉女下凡，福泽深厚，从小便要度她出家。父母怎舍得，奈何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常常生病，四五岁上，便到了药不离口的地步。直到听了高人劝告，买了一个替身女娃代她出家修道，她的身体才一日日健旺了起来。三妃中，唯有丽妃膝下养有四皇子。所以，虽出身低些，却足以与另外二人抗衡。
日暮时分，三妃俱已筋疲力尽。椒房殿内，早有宫女上灯。三妃算着回宫的时辰将到，无不盼着快快离去，好回宫早早歇息。却忽见陈柯疾步而来，传皇上的口谕，皇后头七，灵前需有人彻夜相守。这一夜，命三妃留在灵堂，一起守灵看香。口谕一下，合殿中人无不惊诧。本朝以来，从无此例，哪怕是前两位皇后薨时，也没有这般重礼！何况，民间素有传闻，头七之夜，逝者阴灵返还，若是枉死，便会去找杀害自己的人报仇。皇上如此安排，难道是对三妃有了疑心？
入夜天寒，各宫宫女都为自己主子披了御寒的织锦披风。憔悴疲惫的三妃跪坐在云缎软垫上，明暗不定的烛火下，三个人的神情难辨。一整夜，也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皇后去了，后宫无主。忧心忡忡的，不止失去妻子的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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