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上图讲座专刊》
女娲干了很多事，
不仅仅是造人
■田兆元■
西方人说，人是上帝造的，而中国人则说，人是泥巴做的。西方神话又说，人有原罪，只要有了信仰，就可以赎罪；而中国神话又说，人是有等级的，应该乐天知命，人定胜天。究竟谁对谁错呢？中国造人神话应该如何解读呢？看看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田兆元在题为《造人创物——中国创始神话》的讲座中是怎么说的。
造人神话：我从哪里来？
达尔文的进化论认为，人是从猿猴变来的，这个是优化基因的选择。人从哪里来？西方的解释是神创万物。他造了男人亚当，从亚当身上取出肋骨造了夏娃，男人从女人身上生下来，就发现文化是有价值导向的。神告诉他们，不可以吃树上的禁果，蛇就来引诱他们，他们吃了禁果之后，就立刻有了羞耻感，穿了衣服。上帝看到了，惩罚他们，然后把他们赶走，这是人生长的过程。人和万物是神一个人造的，不是合作的，所以是一神教。你不能知道善恶、智慧，这个逻辑很奇怪，但是你现在犯了罪，你的罪就是你有了智慧之后犯的，你要承担后果，你要赎罪。信仰基督教就是你的本分，因为你本来就是有罪的。人怎么来的故事，不是一个简单的笑话，而是关于文化格局的解释。
看看我们的解读。“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务剧力不暇供。乃引绠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者，引绠人也。”这个故事相对比较简单，两种人，一种人是花功夫做出来的，另一种人是随便粗制滥造的，这两种人的命运就不一样了。这个造人的故事，是社会等级的故事，我们的社会，有的人富贵，有的人贫穷，有点天命论。有人说，这个是统治阶级造出来的故事，需要大家安于现状。但是我们后面发现，这很有可能是劳动人民自己说的，因为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只好认命，认为自己是泥巴抖出来的，是贫寒的阶层，这是一个弱者的讲述。按照我的观点，多半是弱者对于自己的生活血泪的辩护。
女娲还干过补天的辉煌事业，最重要的是，婚姻制度是女娲创立的。她还创造乐器。一个圆规，直尺代表方，代表地、阴，圆代表天、阳，阴阳即为男女。中国哲学，其实就是天地、阴阳、男女、规矩、尊卑、贵贱这一套东西，是男女两个人交合在一起做的。闻一多先生当时取了一个名字《伏羲女娲交尾图》，我觉得应该是《规规矩矩的放荡》，大庭广众之下的交合，然而又是规规矩矩，合乎天道伦理。
上帝的业务比较多，他们的业务就是造人。人的产生，是两个人合作的，是规规矩矩的交合，这其实是充满哲学思辨的一套完整的对立统一的逻辑。这个故事对后面有很大的影响，这个女娲非常卡通，造的人和蚂蚁差不多，这是我们现在对它的解读，这里还有一颗美人痣，非常现代。现在的生活，女娲还是影响很大的，成为当代很多地方发展的对象，河南周口西华有女娲庙会，还有造人殿，都和生殖有关，这里娲皇宫有盛大的歌舞，是羊年的盛大典礼。女娲已经成了某些公司的招牌，把神话变成资源，用在商业上。女娲的痕迹到处都有，在旅游时经常会看到黄帝陵、女娲庙。
万物怎么创造？
“天地不合，万物不生。”希腊神话很明显说，到了晚上天神就下凡了。天地合，万物才能生长。《周易》说：“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是天地的交感而生的，如果天不下雨，那么万物怎么生存呢？如果不出太阳，也没有万物，这确实和天地有关系。“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最大的作用，就是生万物，都是天地生的。还有一个逻辑：“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
中国的造人其实有两套话语，一个是带点故事性的话语，另外是天地万物的话语，但是缺少情节，没有什么细节。这个表达要形成什么样的文化？曾子曰：“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众之本教曰孝，其行曰养。”我的身体是父母赠送给我们的，血肉受之父母，过去说，指甲也不能乱剪，不能毁坏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身体也是家庭传承的一部分。大家也许会觉得自己有权支配自己的身体，尤其是现代青年人持有这观念。但是过去不是，这个观点也有其道理，为了我们爱惜自己的身体，找到了一条很重要的理由。这样一种禁忌，是要你不能破坏自己的身体，否则破坏了祖先的血脉，逼迫你爱惜自己的身体，至少有这样的好处。那是强调我们的身体并不是我的，而是父母的一块肉，我们要讲孝道，是家国一体的。君臣并不是最高的关系，我们要在夫妇的伦理当中，实现社会的自我价值。这里颂歌一般地讲到了孝：“夫孝，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横乎四海，施诸后世而无朝夕，推而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诸西海而准，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曾子曰：树木以时伐焉，禽兽以时杀焉。夫子曰：断一树，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孝顺需要成为一个准则，一定要按照自然的顺序来做一定的事情，比如说你春天不能砍树，你对动物的猎杀，不能在他们的生殖期。中国的生育文化，到最后变成了一种对整个自然的爱，从孝敬父母，到敬重君王，最后是禽兽，你也要按照一定规则来对待，孝敬成了很高的境界。
我们造人的神话不算太丰富，祖先也不具体，如果你把祖先怎么造人说出来，好像不是很好。中国的神话有一块开放了，随便你怎么讲，另一块就是很神秘，不讲了。我们看到了有两种形式，一个就是规规矩矩的放荡，交尾的形式都展现出来了。还有天地、祖先，我们不讲过程，然后，左宗庙、右社稷，庙放在国家的都城最重要的位置，敬重生命，敬重未来，非常重要。创始神话有个最大的意义，就是创造了我们的孝道。
《考工记》是上古秦汉的时候出现的，关于手工业的类似于百科全书的东西，首先也是神圣化：“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
最近强调工匠精神，推动制造业变革和创新。“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过去有一句话“士农工商”，农为本，工商为末，这是长期的中国文化。
中国文化一直有多股力量构建着一种平衡，中国过去的工商是很低贱的，我写的第一本书就叫《商贾史》，因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全民经商，出版社就找到我。后来我看到很多经济类的书，觉得收获很大。当年我看到重农抑商的传统，到了现在，就已经改变了。舜，是我定义的中国最早的商人，他是工商业者，制陶的，他做的东西很好卖。商人说是圣人，但是后来变成无奸不商，投机取巧了。
“烁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作车以行陆，作舟以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这都是很早之前就出现的完整的东西，最早我们对手工非常重视，青铜器是最好的。当时有六职，地位都很好。后来商鞅把他们的地位搞低了，秦国重农抑商，他们要种粮食，要打仗。如果商人可以赚很多钱，那么就会动摇军心。我们拼死拼活打仗，还不如那个家伙做一点生意，大家就想不如离开部队去经商。所以那时重视农业，抑制商业，逐渐形成了传统。
“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通四方之珍异以资之，谓之商旅；饬力以长地财，谓之农夫；治丝麻以成之，谓之妇功。”所以大家看到，六工地位是非常高的，我们有严格的科学精神和工匠精神的。
有一个《世本》叫《作篇》，记载的都是创造发明——燧人出火。伏羲制以俪皮嫁娶之礼，她发明了婚嫁之礼。庖牺氏作瑟，庖牺氏也就是伏羲，发明琴，是世界文化遗产。伏羲臣芒氏做罗网。海员神农和药济人，做茶，做琴，做瑟。黄帝做车、衣服。大桡做甲子，这是可以计时的。仓颉做书：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他把字做出来之后，老天感动了，下雨竟然下了粮食来鼓励他们。这和《圣经》里面不允许人类得到知识，是完全相反的。人掌握了知识，上帝很恐惧，但是我们这儿，人发明了文字以后，知识可以积累，可以记录、储存，我们知识量就变大了，鬼夜里就哭了，因为人变强大了，龙原来在外面周游，现在不行了。创造发明是改变世界的。
传承工匠精神
作为文明古国，中国过去一直领先，到了明清也很厉害。过去我们和日本的距离是三十年，他们却在明治维新时领先了我们三十年。长期领先的，还是我们中国。到了郑和下西洋的明代，封建社会的衰弱，唐代是封建时代的繁荣，这种表述我觉得是不合理的。郑和下西洋的时候，走到马来西亚、菲律宾的时候，整个南海都是臣服的。斯里兰卡袭击船队，郑和当时就抓住了皇帝，准备要就地正法，那个时候威风凛凛，我们的船队非常强大。到了清朝晚期，观念大大落后，有一段悲怆的过程，让我们不振。但是到了后来，短短几十年，我们获得了技术的革新和巨大的发展，如今，我们有必要抖落身上的自卑情绪。想到我们的创造业和种种古老的传统，就更能激发我们群体的创新活力。
神话也是工匠精神的源头，屠呦呦尝百草，不外就是神农尝百草的现代版，古老的创造者，可以进入现代的诺贝尔奖行列，这个神话是和工匠精神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创始神话要认识自我、认识世界，天地生万物，祖先生人类，我们要敬其所来自，孝道传承；敬其所创制，传承工匠精神。
（选编自文汇《海上讲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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