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编辑心中的丰碑永远怀念敬爱的谢

“燃烧自己,点亮别人”上海文艺出版社著名编辑谢泉铭(—):全国解放后,先在上海市委宣传部工作,后在《新民晚报》《文汇报》《解放日报》任文艺副刊编辑。年调至上海文艺出版社担任文学编审。历任上海市大众文学学会副会长、上海市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晚年入住新华路凯旋公寓。

老谢的恩情,可比高山,堪比大海

一、还是边疆知青,初识老谢

年冬季,还是受苦受难当知青的我,从西双版纳探亲回沪,我的母亲对我第一次说到谢泉铭的名字。此前,母亲就写信要我通过发表作品,改变一下自己闭塞、困苦、毫无出路的处境。

母亲说:“老谢很会帮助人的。”她的意思,只要我写出了作品,老谢就会提出中肯的意见,犹如握笔教书法,让学步阶段的我,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写作方法。

那天晚上,母亲领我到老谢的武康路住所。只有二十几岁的我,见到一位连母亲都尊敬的陌生长者,很是拘谨。这位谢叔叔“嘿嘿”地笑着说:“云南有那么美丽的自然风光,有那么多彩的民族生活,你要注意观察生活,写出好的文章来。”

第一次见到老谢的印象就是:这位谢叔叔太和蔼太可亲了,如果自己做得不好,那就太对不起谢叔叔了。

带着些许兴奋但很快被迷茫和惆怅甚或是自卑覆盖的心情,走下了老谢所住新公房里弯曲的水泥楼梯,几天后,又乘上须得经过四天三夜的硬座列车,到达昆明后,还得坐上五天长途汽车,回到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云南边疆军垦农场,又要开始求学无门、回城无路的令人憋气和失望、无奈的知青生活。

在竹篱茅舍的孤灯之下,我是怎样地思念这位厚道又真诚的长者呵。

从那时起,我牢牢地记住了“谢泉铭”这个名字,他在我的心中,象征着希望和成功,因为妈妈相信他,在谢叔叔和我之间,牵起了一条黄浦江和澜沧江畔,虽是云山阻隔却是心灵丝丝沟通的温暖渠道。

希望的种子已经播入心田,但文学创作的幼芽何时出土?二十五岁的我,意志是坚定的,思想却是迷离而柔弱的。

二、回到上海,天天见到老谢了

人生的历程到了年底,我也是和多少人一样,终于时来运转、否极泰来。从边疆回到上海,从竹篱茅舍到花园洋房,从动乱浩劫到歌舞升平,真是有一种从地狱升到天堂的感觉。我进入了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个被浓浓的文学艺术氛围深深浸润的好单位。

楼上楼下都是素有声望的著名编辑,他们积极又是负责地与全国各地的作家、评论家、编辑家联系着,不断出版着具有全国影响的优秀文学作品。一切都是宽松又充满希望,只要你努力就能够成材,只要你成材就能有无限的发展空间。

刚进文艺社,我先在总编办公室工作。这七年,在还没有进入代表出版社最高业务水平——编辑部的时候,是老谢给了我不断上进的勇气和信念。多少次,老谢总会抽空到我的办公桌前说上几句,“你自己要创造条件,写东西,争取发表,”,“出版社需要人才和接班人,我会与社领导说的”,还是那慈祥的面容和善良的微笑。

有时,忙碌的老谢并不进来,他从总编办旁边的小楼梯上到三楼《小说界》编辑部时,每一次都会将他充满期待和严格要求的目光,投向坐在办公桌前的我,尽管这只是几秒钟的瞬间,但我能感受到一位负有声望的资深编辑眼光中的热力和期望。

此时,随着他缓慢脚步声的渐渐离去,我也强烈感受到一种向着心中的最高目标——争取早日当上编辑和作家——奋力前行的空前压力!

正是这种具有无比亲近和信任感的压力,给了我强大的动力,让我暗下决心,拼命学习,拼命写作,活,就要活得出人头地、光彩耀眼!我的那篇发表在年11期《人民文学》的散文《胶林行》,就是由他精心阅读并提出修改意见后,最后认为“写得不错”才寄往北京的。当我得到编号为的编辑部稿酬通知单时,那兴奋激动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

年的秋天,我终于从二楼的总编办“上升”到三楼的文学编辑室。这是我人生道路上质的飞跃。刚到文学室工作,我积极组稿,并努力提高自己的文学鉴赏能力和文学评论水平。

此时的老谢,已在为我的成长发展作着更为长远的打算和谋划。他一方面嘱我要写出够质量的小说,在《小说界》发表,“当编辑,写不写东西是不一样的,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方面已在充分利用自己的威信和影响力,在隔壁《小说界》编辑部逐步造舆论,“小修人不错,有培养前途。”

我明白,老谢是想让我到这份大型文学期刊担任编辑,让我有更多机会去外地组稿,联系更为广泛的作者,参与更多的文学活动,让自己的编辑形象可以在更大范围得以展示。

年的春天,老谢数次坚持自己的意见,终得社领导同意,将我由文学一室调入《小说界》编辑部。

老谢写给修晓林的“修晓林好”嵌头诗。

此时,满屋的阳光,播洒在我和老谢的写字台上。我已是与老谢在一个编辑部面对面坐着,亲近又靠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对方马上就能听到。我经常惊叹于命运之路的神秘和神奇:乾坤竟能扭转,梦想可以成真!这是怎样的一种快乐的心境,又是多么让人回味无穷的金光灿烂的现实呵。

每天上班,只要一坐下,老谢都是点燃一支又一支香烟,凝神看稿、发稿。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出版社,是没有空调的,酷暑天,门窗大开,屋里屋外一样热,落地风扇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发出“嗡嗡”的声响,吹出的风也是滚烫的,于降温无济于事。

身穿汗背心的老谢,汗流滴答,仍是专注地审稿。暮色降临,下班回家的老谢经常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提包,那是他将稿件带回家审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谢就是这样,将自己的全部心血,融入到每一篇来稿的思考、修改和编辑之中。

老谢与我谈起做一位好编辑和好作家的“成才之道”。他认为:作为负有策划开拓选题的文学编辑,千万不要只是忙于领导交办和日常案头发稿工作,一定要“驾轻就重”,以自己的热情和学养,结识最有创作实力和潜力的当代作家,力争组到他们的好书稿,这是对自己最好的锻炼和提高。

年2月10日,“谢谢老谢”文学活动。左起:修晓林、高低、张重光、沈嘉禄、李云良、姚忠礼、张抗抗、曹正文、陆萍、谢泉铭、胡永进、蒋丽萍、田永昌、王小鹰、叶辛、成莫愁、倪辉祥、宋德咏、林青、彭瑞高、郏宗培等。

年2月10日上午,由张重光动议,并由他与我们几位好友精心组织的热烈欢快、影响广泛的“谢谢老谢”文学活动,在上海余姚路南粤第一村海鲜酒家举行。

在这次别具一格的感谢恩师的文学聚会上,我吃惊、感叹于,围绕在老谢身边,竟有如此多热爱、崇敬他的学生!他们或是专业作家,或是新闻出版单位的资深编辑与记者。当年,像我这般借着老谢扶持和督促进入文学殿堂的青年,像鲜花绽放如众星拱月围绕在谢泉铭先生的四周,眼前和耳边,都是灿烂的鲜花和热烈的掌声。

当年,如我这般不厌其烦地向老谢求教的人,只要是几个,也够老谢承受的了,可是,他竟然敞开博大的胸怀,奉献自己所有的智慧和精力,容纳和滋养我们,真个是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培养一位人才不容易,而要带出一批优秀的作家和编辑,又是多么难得。

张抗抗、姚忠礼、张重光、王小鹰、叶辛、孙颙、彭瑞高、赵丽宏、沈嘉禄、曹正文、宗廷沼、李云良、张斌、季振邦、高低、田永昌、宋德咏、陆萍、蒋丽萍、成莫愁……五十多位当年曾经得到老谢启蒙和教诲的中青年作家,纷纷拿起话筒,表达自己的真挚心声和感激之情。

“是老谢的引领,改变了我的一生。”

“是老谢对我说:自己不打倒自己,别人就打不倒自己。”

“是老谢告诉我们,什么叫做善良、慈爱和敬业。”

“是老谢掏出自己的一颗光芒四射的心,照亮了我们前进的路程。”

“老谢不谢,老谢不老。”

“面对老谢的恩情,无论怎样,我们都是无以回报的。”

那时候的我们,在黑龙江,在安徽,在贵州,在江西,在西双版纳,在上海郊区,那时候的路途,实在是艰难,摔倒了又爬起,刚站起却又重重摔倒,看不到胜利的曙光,听不到理解的声音,浑身是伤疤,心中在流血,失败、冷遇、歧视困扰、迷惑着我们,我们这些文学跋涉者只能咬紧牙关,默念“奋斗”二字,孤独又坚忍地低头前行。

就在此时,我们结识了老谢,看见了他的慈眉善目的脸庞,听到了他语重心长的话语。我们都将他视作浓荫蔽日的大树、漫漫长夜中的一盏明灯。我们的渴盼我们的期待都依偎在他那颗温暖又闪亮的心旁。

忘不了东窗前的叮咛,总记住握别时的提醒,每与老谢见一次面,总要让我们想上好久好久……当我们的第一篇作品经老谢之手编发、问世,其喜悦之情真是无以言表兴奋有加。从此,我们便觉得有了出路,并一次又一次地肯定着自己的人生价值。路,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年,老谢正式退休后,还是没有离开他所热爱的文学事业,他创办了“爱文作家事务所”并担任董事长,期望通过文学和商业的联姻,实现自己多年的心愿;

他担任上海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组织和参加各种文学活动;他受外地出版社之邀,参与新刊物的创意谋划,主编上海多位女作家的“白玉兰文学丛书”。

已过花甲之年的他,只要是关乎文学的事情,他就来精神头,白天很兴奋,晚上很劳累。退而不休的快节奏生活,平时饮食又是高油、高糖的他,却没有切实注意自己的身体保养。高浓度的血液和长期的高血压,已在悄然威胁着老谢的生命。

年3月31日,那天的气温竟然是少有的摄氏27度,上午,老谢到了绍兴路74号上海文艺出版社,还专门到三楼的编辑部来见了我一面,“小修……”又是那充满关爱和期待的慈祥微笑!

见到老谢,我立即想起前不久,他赠送给我的那幅饱含深情的书法作品:“修竹遍青山,晓月映星汉,林深凝朝露,好景不胜看。”老谢身着那件淡绿色的细条灯芯绒西装,衬衫里面还穿着棉毛衫,他的额头上微微冒汗,脸色泛红,说是下午要去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哪里知道,这竟是老谢与我的最后见面!

傍晚时分,我在编辑部接到沈善增打来的电话,说老谢在上海工人文化宫参加由上海市总工会主编“五月丛书”作品出版座谈会时,突发脑溢血,医院抢救。医院急救室,只见平躺着的老谢已经不省人事,医生说已经测不出心跳了!

老谢的家人到了,郝铭鉴老师和叶辛等作家友人也到了,众人围绕在老谢的遗体周围,心痛!绝望!悲怆!我看着已经停止心跳的老谢安详的面庞,为他擦去溢出在嘴边的流状物,他的左手在我的手中,由温热而渐渐冰凉,我怎么能够接受如此残酷的现实!

年4月10日上午,在龙华殡仪馆大厅的谢泉铭先生追悼会上,高大的厅堂,从外到里,人头攒动,上下左右悬挂和摆满了沉痛悼念、无限惋惜、深情感恩的挽联和花圈。每一位前来为老谢送行的友人,都是用自己的一颗最是悲伤沉重的心,诉说、凸显着老谢一生的荣耀和光辉。

“枕前泪与阶前雨,隔了窗儿滴到明”。此后,每逢老谢的忌日,我总会遥望天际,为他燃起一炷高香。老谢早已带着微笑,到了那个仍然是鲜花簇拥的天国。

当我们再看到巍峨高山和清清流水,读到能够打动人心、让人的心灵和精神得到净化、升华的优秀文学作品,我们就会想到谢泉铭先生——一位总是希望别人成功的人。从今后,我也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心香和心祭。

三、老谢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已经十六年了。这五千多个日日夜夜,老谢的名字,经常在我们的心中被念叨着,在我们的脑海中轰响着。

年12月,中国作协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京召开,上海代表团入住的二十一世纪宾馆里,巧得很,我与彭瑞高、季振邦一同走进电梯,我立时想到:我们都是老谢的学生!

我脱口说了一句:“老谢,想念老谢。”瑞高马上说道:“是啊!”振邦用无限怀念的口吻说:“不说在老谢之前,前无古人,但是可以说,在老谢之后,绝对是后无来者。”

当我担任责任编辑的一位位著名作家的优秀作品相继出版,并且好评连连,获得省、市、全国文学奖项;当我于年评上正高职称;当我已经能够比较得心应手地写出还算比较像样的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文艺评论;当听到文艺社的老编辑吴郡和诗人陆萍对我说“能在你的身上看到老谢的作风”,“你得了老谢的真传”时,我都是那么强烈地感受到,我的成长与进步,我的欢快和享受,都是与老谢给予我的切实关爱和启悟、指导分不开。就像一棵自由出土却是未经风雨的小苗,因为有了辛勤园丁的除草、浇灌和驱虫,这才得以在阳光雨露中挺拔成材。

年清明节,谢泉铭先生逝世十周年,多位作家到上海福寿园凭吊老谢。前排左起:修晓林、姚忠礼、谢咏、陆萍、宗廷沼。后排左起:张重光、王安忆、王小鹰、叶辛、江曾培、郏宗培、季振邦、刘绪源、鲍正衷、魏心宏、田永昌。

年3月26日,正是愁肠百结、肝肠寸断的清明时节,上海的一批作家,代表着分布在全国各地更多的作家友人,来到青浦福寿园墓区,为了老谢——一位在特殊的年代,以他特殊的方式,给予当初许多热爱文学、向往成功的艰难跋涉者以孜孜不倦特殊帮助的资深文学编辑,献花、默哀、燃香、叩拜。

我们在犹如无华的衣着、饱含坚定的信念、永远透出微微暖意的老谢墓碑前,深深鞠躬、无尽思念——为了神圣的文学,也为了给予处境困苦者以切实的提携,当年,正是因为有了老谢,我们才感受到从混沌、气馁、郁闷中逐步剥离出来的对于自身潜质和能力的认定和自信。

于是,池塘里的丑小鸭正在幻变成即将飞向蓝天白云的俊俏天鹅,弯曲虬枝上的青涩果实在阳光雨露的滋养下,渐渐转化为浆液充足的苹果,正坚实膨胀且外皮泛红。

年3月29日,《谢谢老谢——深情怀念谢泉铭》新书发布座谈会在上海作协大厅举行。左起:林青、修晓林、徐频莉、谢咏、田永昌、俞彪。

江曾培说:“老谢是出色的‘为他人作嫁衣’的编辑家。我与他同事四十多年,他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之中。”

叶辛说:“永远记得最初叩响文学之门的那些日子。”

王安忆说:“师恩如山。”

赵丽宏说:“老谢在我们心里点燃了不熄的灯。”

王小鹰说:“一日为师,终身为文。”

田永昌说:“没有谢泉铭老师,就没有我的今天。”

鲍正衷说:“老谢是我走上文学之路的启蒙老师。”

季振邦说:“我们永远是老谢的学生。”

陆萍说:“谢泉铭老师,是您的感召,我们又一次聚集。”

张抗抗也曾说:“老谢猝然离世前,如他一生惯有的风格,工作工作还是工作,他一直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十年前,老谢突然去世时,彭瑞高写下了这样的话语:“也许我们不能说,如果没有老谢,我们至今还将在黑暗中摸索;但是我们可以肯定:在把我们带出文学隧洞的人中,老谢手里的火把是最亮的。也许我们不能说,如果没有老谢,文坛会缺失整整一个师团;但是我们可以肯定,一个文学编辑旗下聚起那么多青年,老谢这一生本身就是奇迹。”

而在老谢去世十周年的时候,有这么多经过他当年扶植、激励的作家,汇集在他的墓碑前,无限感怀一种永远不会凋谢的“老谢精神”,这是一幅多么深情动人的画面!

狄德罗说过:“好名声比金腰带更有价值。”一位文学编辑,因为他的无私奉献和高尚人品而永远活在作家们的心中,这就是与日月同辉、江海共存的最高荣誉。

一位出版界的长者和前辈,因为他对于文学事业的由衷热爱和对于写作者的耐心辅导和谆谆教诲,而受到人们的永远敬重和怀念,这就是如同松柏、高山般的长青和仰止。老谢,您是一位崇高的感动中国的优秀出版人。

犹如久藏心中的天地五谷精华,时间越是久长,我们对于老谢的思念之情,就越是深厚绵醇,香飘万里。

谢泉铭先生,我们永远怀念您。

年8月,左二张抗抗、左三赵丽宏、右二魏心宏、左一姚忠礼、修晓林,在福寿园祭拜、缅怀老谢。

本文摘自修晓林专著《文学的生命——我和我的作家朋友》,照片由修晓林提供,并将此文授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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